新农人故事:龙塘绣娘潘晓芬

母亲节这天,潘晓芬放下手头的活计,准备和家人去州府凯里市的海洋馆游玩。一周前的“五一”假期,她还在忙着教一群小孩学习苗族扎染。那是从城里来的研学团,特意找到龙塘苗寨进行素质拓展。

晚上,晓芬发了一条朋友圈。九宫格的中心是一张生日蛋糕的照片,上面插了七根小蜡烛。右边是一家四口的合影。未满两岁的小儿子倚在爸爸肩头,闪烁着好奇的大眼睛。

晓芬的女儿文芷欣长到了七岁,有将近一半的时间和父母分离。直到三年前的春节,她和丈夫回到家里,见到怯生生的女儿躲在一旁,才下定决心结束“北漂”生涯。

即便到了现在,和其他粘人的小孩不同,女儿更喜欢独自玩耍,对父母的态度依然不冷不热。也许正因为这样,晓芬的朋友圈封面写着:“世界上最远的距离,不是爱,不是恨,而是熟悉的人,渐渐变得陌生。”

名字:请叫我们绣娘

 

回到龙塘的那年九月,晓芬在村里遇到了一个年轻人,游说她参加即将开办的苗绣和蜡染培训班。这个年轻人叫魏浩龙,是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的驻村工作人员。村民都叫他小魏。此前一年,国务院扶贫办(现国家乡村振兴局)主管的友成基金会选择龙塘作为定点帮扶村,引入融创中国结对帮扶龙塘,捐资设立“友成-融创精准扶贫专项基金”。

龙塘村民们达成了共识,龙塘要依托自身的自然和人文资源,借助融创在文旅板块的优势,走乡村旅游的发展道路。但是,搞旅游不能只卖风景,必须要有内容才能留住游客,比如民俗风情和传统手艺。因此,小魏打算发动村民组建苗绣团队,作为文旅经济的一环。一方面传承苗族非遗技艺,另一方面试图通过文旅结合来创造经济效益。

根据口传资料,龙塘建寨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明代,如今全寨人口均为苗族,不可不谓“资深”苗寨。然而,随着外出打工的浪潮涌进深山,保守传统的老人一一离世,龙塘的苗族手工艺也逐渐凋零,特别是苗绣和蜡染。所以,组建苗绣团队颇为困难。小魏得知晓芬曾经学习过苗绣,看中了这位九〇后年轻母亲的学习热情和能力,才特意找上门来“招兵买马”。

为了陪伴女儿成长,晓芬赋闲在家,考虑起自己的未来:如果既能照料家人,又能做点事情,那就好了。

这个从北京来的年轻人说的事,听起来还挺靠谱。出于个人兴趣,她曾经去凯里参加过苗绣学习班。是的,她喜欢学习,接触新东西。学到的就是自己的,身怀一技之长的人走到哪都不愁。

晓芬和小魏一拍即合,随即动员其他苗寨嫁到龙塘的年轻媳妇加入进来。初时,媳妇们将信将疑。在苗寨,如果想学习苗绣和蜡染这类传统技艺,要么传承自家里的长辈,要么外出拜师学艺。现在竟然有免费培训班这等好事?

更多的人还在想,即便学会了,外面的人会来买吗?那些老土的纹饰,那些粗糙的蓝布,就连自己也看不上,只有在年节庆典时才会穿。但是,在大城市生活过的晓芬知道,“民族风”已经席卷时尚界多年,“老土当新潮”的玩法也层出不穷。就连平时干活穿的“3537”解放鞋都能卖好几百块钱,我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推出去试试呢?

小魏也耐心地向大家说明,培训班不仅会教授传统技艺,也会引入现代设计元素,开发出符合市场潮流的新产品。更重要的是,这个活儿在家就能做。如果这事成了,就再也不用经历离乡背井、骨肉分离的苦楚。这几乎是每个龙塘媳妇都能感同身受。

就这样,最终有九位年轻媳妇摆脱犹豫,共同组建了名为“龙之绣”的团队。现在,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:龙塘绣娘。

 

 

蜡染:“学就会了嘛”

 

要做蜡染,就要打造更具特色的产品。

在友成基金会和雷山县文体广电旅游局的支持下,38位来自全县不同村寨的学员齐聚龙塘,参加苗族蜡染订单生产就业培训。友成基金会提供订单支持。培训教室设在村委二楼,一排排长凳上坐满了妇女们。结束了简短的理论介绍,大家迫不及待地进入实操环节。学员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老师的演示,生怕错过了哪个环节。随后,在老师的指导下,小心翼翼地操练着自己的“实验对象”。

由于步骤繁复,培训不囿于室内,逐渐扩散到了户外。几口大染缸摆放在文娱广场的舞台,村里的水塘也成了漂洗池,空气中弥漫着蓝靛的气味。原有的公共空间被打通,沉默的村寨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村民们纷纷围观这些专注的身影,既熟悉又陌生。家里的女人们仿佛变身为魔术师,把原本空无一物的白布变成图案各异的工艺品。那是她们用蜡刀勾绘出的心中图景。龙塘村迎来了小小的“文艺复兴”。

 

 

每当外面的人听说自己是苗族时,晓芬经常会被问,是不是从小就会苗绣和蜡染?而她总会这样回答:“学就会了嘛!”现在,她可以更加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了。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,少数民族能歌善舞,村寨里都是能工巧匠。其实,哪有天生的金嗓子和巧媳妇呢?

晓芬和丈夫十几岁就认识了,后来一起出去闯荡,四处打工。“之前没有吃过的苦,后来一起都尝过了。”在广东,她做过钢筋回收加工的工作。“是啊,那是体力活。我的力气很大哦!”生活锤炼的乐观体现在她的身上,实在想家时就和同乡一起喝酒。多年以前,她怎么也不会想到,手中的钢筋会变成绣花针,手上的油污会变成蓝染。可幸,手心握住的,依然是当年那个一起吃苦的人。

蜡染培训过后,“龙之绣”更名为非遗发展团队。不久,绣娘们接到了两个订单。那是龙塘合作社订购的50个抱枕,还有友成订购的300个笔记本书套。凭借这两个“友情支持”的订单,绣娘们在磨练手艺的同时,逐渐找到了自信。但是,光靠消费扶贫带来的订单支持,显然是不可持续的。晓芬不满足于单纯为别人加工订单,她想做一个独立的工坊。      

在友成基金会和融创中国的支持下,晓芬和绣娘们前往邻近的榕江县,参观了当地知名的文创中心和当地知名品牌创始人的工作室。听着创始人的分享,绣娘们深感其中的艰辛,同时也对龙塘的未来充满想象。

 

工坊:一次华丽转身

从榕江回来后,绣娘们商议着找一个地方,建设成为自己的工坊。在村里,许多家庭外出打工,异地扶贫搬迁到县城的也不少。剩下空置的老房子,锁住过往的悲欢岁月。

晓芬想起丈夫文远胜家的老房子,也闲置多年了。经过非遗团队和合作社的多次讨论,确定将老屋改造为工坊。作为合作社骨干,文远胜也十分支持妻子的想法。在友成基金会的帮助下,团队申请到了雷山县非遗办提供的扶贫工坊建设项目资助。但是,这笔钱还要用在制作原料和产品打样上面。看来,建工坊,绣娘们只能亲自上阵了。

动工之日正值初春时节,各家各户忙着春种,但还是抽出时间过来帮忙。合作社的几位骨干和友成小鹰志愿者,也加入了这一支临时拼凑的“工程突击队”。

这是一栋两层高的深褐色苗家木楼。砖砌的底层,曾经是猪圈。木质的二楼,曾经是门厅和堂屋。大家集思广益,结合工坊的设计和功能,商量好了需要改造的部分和人员分工,便着手施工。

每当看到背着婴孩的绣娘依然坚持工作,身为团队负责人的晓芬就感觉十分过意不去。此时,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“工坊是我们大家的嘛!”为了大家的工坊,绣娘们学会了搅拌水泥、涂抹墙壁、喷刷油漆等工地活。

谁能想到,这些“发奋涂墙”的龙塘妈妈,也是银光灿灿的盛装姑娘。也许背上的孩子,就是她们变身为全能女超人的理由。

经过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努力,老屋焕发新生,工坊挂牌揭幕,绣娘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大本营。

 

 

 

工坊的“硬件”基本完备了,“软件”也需要得到升级,而管理人员和管理制度就是其中的CPU。早在绣娘团队组建时,在小魏的协调下,成员们就举行了一次小小的选举,确定了晓芬作为团队负责人。一开始,她还不太习惯在大家面前开会发言。后来,由于业务开展的需要和自身技艺的进步,晓芬慢慢适应了这个新角色。

在友成基金会的引介下,晓芬还曾经作为龙塘的代表之一,参加了在深圳举办的中国公益慈善项目交流展示会(慈展会),介绍龙塘非遗项目。她身着苗族盛装,把家乡的苗绣带到现场,吸引了众多宾客前来体验手工课。几年前,她也来过这座城市,在流水线上组装空调。如今,眼前络绎不绝的是好奇的游客,而不再是冷冰冰的零部件。

经过一次次外出学习,她越来越喜欢向别人推介家乡的好东西,俨然龙塘的代言人。回来以后,她向绣娘们反馈了城里人对产品的看法,再一起想法子将产品改良。

除了晓芬,还有另一位绣娘小梅协助管理工坊。之前,她还不习惯用电脑,只能手写记账。随着订单和客人越来越多,手写变得越来越麻烦。友成给村里的合作社捐赠了电脑,工坊也分到了一台。在友成驻村人员和志愿者的陪伴下,从拼音打字到使用办公软件,她一步步驯服了这台沉默的“小怪兽”。慢慢地,她们一起理清了账务。

 在一条配图为excel表格的朋友圈里,小梅写道:“只有不断学习,才有可能把失误降到最低。加油!” 

未来:守护那份初心

工坊开业后,绣娘们除了在这里加工订单,还开始接待游客体验手工艺。效益慢慢上去了,团队成员也从九人增加到了十三人。

十月,由友成基金会引进的融创集团捐资、知名建筑师设计的山顶民宿龙塘山房开业,一跃而为地标建筑,网红酒店的名声从此传开。龙塘山房属于村集体资产,由专业的酒店运营公司来管理。经过培训,有的村民被聘为酒店管家,几位绣娘也去做了服务员,平时还负责带客人到工坊体验苗家手工艺。

网红建筑是形式的胜利,但光凭游客打卡是不可持续的,还需要活动内容的支持。慢慢地,除了订单收入,工坊还增加了苗绣体验和零售的收入。每到周末,团体游客纷纷寻访这处秘境。

晓芬说:“就算有二十个人来,我也能搞掂!”

小儿子只能交付给丈夫,在背带上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。

年底,晓芬算了一下账,不太熟练地用电脑做了一个小小的收支表,利润一栏的数字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。由于前半年疫病肆虐,绣娘们只有后半年的进账。凭着这份还算可观的成绩,龙塘村非遗手工坊入选了省级第一批非遗扶贫就业工坊名单。

“之前的想法不是一定要赚钱,只要自己喜欢做。哪想到大家一努力,就做到现在这样子了。现在绣娘多,不考虑钱又对不起她们。” 当工坊渐渐迈入正轨,仅凭兴趣和激情很难维持。特别是作为负责人,晓芬日渐感到肩上的压力。周末,绣娘果珍带着襁褓中的小孩过来赶工。晓芬说由她来带吧,便将孩子背到了自己身上。

春节过后,几位“得力干将”接连离开工坊,外出打工。有的攒钱供孩子念书,有的急需筹钱还债。毕竟,相比于工坊不太稳定也不算丰厚的收入,外面的钱来得更快。这段时间,节日的热度过去了,旅游旺季还未到,正是“残忍的季节”。

晓芬觉得只有“造血”这条路可以走,培养更多能做事的绣娘。另一方面,老成员也需要自我“输血”,不断提升技艺。一直以来,晓芬都在磨练自己的手艺,以行动鼓励着其他绣娘。凌晨三点多,她在工坊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张照片,上面是扎染手提袋。“灵感总是在深夜,做不完就睡不着。”也许,她会想起打工时那些通宵赶工的夜晚。只不过,这次主动权在她手上。

除了团队内部的事务,晓芬还需要处理和村里其他组织的合作关系。从“龙之绣”到非遗工坊,龙之塘乡村旅游专业合作社一直以各种形式支持着绣娘们,如订单支持和提供打样费。但是,有时合作社对接的客户会延迟付款,绣娘们的劳动得不到及时的报偿。“突然有的想法,跟绣娘商量,把工坊转给合作社,类似帮合作社打工。但是又挺对不起绣娘的。”毕竟工坊是大家一点点建设起来的,她实在不忍将其拱手让于人。

遇到困难时,她也曾和丈夫说过,不想做了,没有兴趣了。但第二天,她还是早早地从县城赶回工坊,准备招待前来体验的游客。这里才是她的主场。

晚上,忍着疲惫,她和绣娘们商量,仔细拟好了一份协议,准备改天和丈夫去找山房运营方谈判。